中餐在國人心里占據(jù)著極為特殊的地位。

它是文化認同的重要組成，也是最成功的文化輸出。強大的飲食文化所形成的“中餐本位”狀態(tài)，讓中國人看待別國飲食時，常有一種頗為不屑的優(yōu)越感。

然而，最近“白人飯”卻成了中文社交網(wǎng)站的熱門詞匯，年輕人紛紛分享自己做的三明治、蔬菜色拉照片，有人半調侃半炫耀地講述制作白人飯的心得，有人則抱怨連口腹之欲都不得不戒除。那么，看似敷衍、寡淡，毫無煙火氣的白人飯，是新一代年輕國人對更健康的飲食的追求，還是“社畜”被快節(jié)奏生活進一步壓榨下的妥協(xié)？

物質過剩時代的極簡飲食

白人飯帶來的健康價值

白人飯的概念在美國社會也存在，更準確地說這是一種略帶嘲諷的取笑?！癢hite people food”——白人的食物，并非指白人都吃某些特定食物，而是泛指那些沒有進行什么調味、極少或者沒有烹飪，寡淡生冷的食物。

魁北克的一次聚餐活動（REUTERS/Mathieu Belanger）

白人飯當然無法代表西方飲食。都不用說法餐、意大利菜，就算是最不會做飯的英國人，國菜“fish and chips”（炸魚和薯條）也是重油加工，與“白人飯”相去甚遠。但在美國，黑人文化影響最深的南方飲食偏向于油炸，隨著移民的影響力不斷上升，流行起來的墨西哥拉美食譜也是各種辛辣調味，相比這些講究加工和味覺體驗的菜品，三明治、色拉等歐洲移民帶來的簡單菜色成了取笑對象。而且“white people food”的稱謂也有長期受到歧視的黑人、拉美裔等少數(shù)族裔反擊白人主流社會的意味。

在中國社交媒體“小紅書” 眾多熱議白人飯的貼子里，會發(fā)現(xiàn)照片里的白人飯倒還真的非常像“white poeple food”，清一色的蔬菜色拉為主，很多搭配頗有美國星巴克lunch box（午餐盒）風格：蔬菜、水果切片，加入蘇打餅干、芝士。還有常駐嘉賓紅蘿卜——無論生吃熟食，少有人會認為胡蘿卜是美食，但胡蘿卜的配色對于視覺效果的提升顯而易見，更有利于社交媒體上的傳播。

小紅書上的白人飯（小紅書截圖）

若是“紅薯”們的父母看到自己的孩子平日里吃這些，非得擔心餓壞身體不可。但是，我們也不能忽視這樣一個現(xiàn)實：白人飯真是現(xiàn)代社會最健康的飲食方案之一。

何為健康飲食？兩個基本要素：第一，從飲食基本的供能作用來看，要能提供恰當?shù)哪芰?，卡路里不能不足也不應過剩；第二，從具體營養(yǎng)成分來看，要能均衡滿足人體每天各種營養(yǎng)元素需求，既包括蛋白質脂肪糖膳食纖維這些大量的營養(yǎng)元素，也涵蓋維生素等微量元素。

盡管在全球仍有幾億人面臨饑餓、營養(yǎng)不良的威脅，但在經(jīng)濟條件較好的地區(qū)，營養(yǎng)過剩帶來的各種代謝疾病的威脅遠比饑餓更現(xiàn)實。中文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年輕人會自嘲很窮，但他（她）們大多生活在衣食無憂的經(jīng)濟發(fā)達區(qū)域，平日里需要擔心的也是如何健康飲食避免營養(yǎng)過剩，而非吃不飽飯。

在當下中國的絕大部分城市，卡路里不僅廉價易得，還很難躲開——生活里充斥無處不在的隱形卡路里：每條街都能看到的奶茶店，星巴克不斷推出各種加了少許咖啡的限時飲品，以及大部分人都不記得什么時候吃下去的花樣零食。

一杯大杯的星巴克摩卡加上奶油，卡路里接近500卡，添加糖約45克。而每天建議攝取的熱量是多少呢？成年男性2500卡，女性2000卡，F(xiàn)DA的每日添加糖攝入量建議是0-50克。國內各種奶茶店飲品的熱量、含糖量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很多人可能在上班打卡前，一天推薦的卡路里上限已經(jīng)打完卡了。

上海一家星巴克內花樣繁多的食品（REUTERS/Aly Song）

這樣的情景下再來看白人飯，以蔬果為主的色拉，熱量很低，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卡路里超標的風險。

營養(yǎng)成分上，中國經(jīng)濟起飛前，國人的營養(yǎng)需求是每天攝入足夠的蛋白質脂肪糖這些基本營養(yǎng)素?？蓪θ缃竦哪贻p人來說，這些隨便一些零食都能解決。反倒是白人飯的菜葉子、胡蘿卜、水果能提供了大量現(xiàn)代生活各種零食點心飲料缺乏的膳食纖維。

無論打卡白人飯的年輕人初衷是否是想吃得更健康，但結果就是他（她）們選擇了現(xiàn)代生活里一種讓整體飲食更均衡、更健康的食譜。

傳統(tǒng)中餐塑造的飲食結構

具有難以克服的健康風險

習慣了物料豐富的傳統(tǒng)中餐，很多國人會質疑白人飯的健康意義：論營養(yǎng)均衡，中餐還不該吊打洋人吃的“草”嗎？但是參考2022版的中國居民膳食指南，傳統(tǒng)中餐可能還真挺難打得過白人飯。

中國營養(yǎng)學會 / 中國居民平衡膳食寶塔

傳統(tǒng)中餐中主食的占比很高，而均衡的膳食里要求蔬果的占比更高，主食里也參入更多粗糧如全谷物雜豆薯類，偏離了中餐的精糧主食路線。

為何當下的膳食指導與傳統(tǒng)中餐飲食習慣走上了不同道路？正是前文提到的，當代人營養(yǎng)攝取需求有了變化，糖、蛋白質、脂肪的總量不難達到，甚至極易超標，帶來各種代謝疾病如2型糖尿病、肥胖、脂肪肝的大幅攀升。膳食建議必須針對這種現(xiàn)實做調整，讓大家的飲食更接近有益于人體健康的均衡，而非固守傳統(tǒng)習慣。

中餐主食的米面是精制的純碳水化合物，升糖指數(shù)很高，即食用后所含糖類會迅速分解吸收，快速升高血糖，讓胰島必須快速分泌胰島素，從而維持血糖穩(wěn)定。這就類似于反復沖擊胰島，長期如此會讓胰島疲憊不堪，導致2型糖尿病風險增加。

有些人可能會說中餐擅長利用各種原料，多做些素菜，少些葷菜，主食用雜糧取代一點，也能符合健康膳食。但健康飲食里還有兩點關鍵，不亞于食材多樣化、增加蔬果的重要性：減油減鹽，中餐要做到就非常困難。

減油的原因不難理解，油脂含有極高的卡路里，100克食用油含有的卡路里高達884卡。此外，過度攝入飽和脂肪酸會增加總膽固醇以及膽固醇中的“壞膽固醇”LDL，增加心血管疾病風險。而傳統(tǒng)中餐里常見的動物脂肪，如豬油等恰是飽和脂肪酸。即使改用不飽和脂肪酸更多的一些植物油，中餐的高溫烹飪也會造成氧化，影響營養(yǎng)價值。

減鹽被很多人忽視，但對健康的重要性絕不亞于低脂低卡。攝入鹽過量進而導致的鈉過多是引發(fā)高血壓的最重要因素。人每天只需要不到0.5克鈉（1.25克鹽）就能保障身體運轉的鈉元素需求。中國建議的每天攝入食鹽不超過5克，也是世界衛(wèi)生組織等多個國際權威機構推薦的標準。5克鹽大概是多少？僅僅是一茶匙。而且這是所有調味品如食鹽、醬油等加在一起的總量。如今中國人均食鹽攝入量在每天9.3克左右，幾乎超標一倍。

任何自己做過飯的人都可以想象一下，按照每天鹽不超過5克，油不超過30克的標準，去做中餐難度會有多大，做出來的結果大概率也會是味同嚼蠟，不會比白人飯好多少。

餐飲業(yè)的商業(yè)發(fā)展弊端

年輕人困于健康飲食荒漠

除了在營養(yǎng)價值上傳統(tǒng)中餐未必有優(yōu)勢，還有更現(xiàn)實的問題：投向白人飯懷抱的年輕人其實生活在健康飲食荒漠里。

很多工作忙碌的年輕人沒有時間和精力每天為自己準備餐食，他們的午飯需要在工作地點附近解決，這些商業(yè)區(qū)能找到快餐，卻很難找到健康的簡餐。商業(yè)區(qū)高昂的租金意味著餐飲業(yè)要么走高端路線，和工作餐告別，要么想辦法減少不必要的占地面積，降低運營成本，甚至直接變成外賣。

當下餐飲業(yè)中心廚房、預制菜概念的崛起，雖然更有利于商業(yè)發(fā)展，卻犧牲了餐食質量。西式快餐如麥當勞肯德基實際就是在中心廚房完成絕大部分食品加工，門店只是做最后一步處理。這種模式保證了菜品質量穩(wěn)定，更容易擴張，完成商業(yè)加速。

中式餐飲賣的雖不是漢堡、炸雞，運營模式上卻在不斷向洋快餐靠攏。各個品牌火鍋店能擴展全國，正是由于其管理很容易做到類似西式快餐的同質化。而傳統(tǒng)中餐館每家店需要雇廚師單獨運營，成本高昂，還很難保障品質統(tǒng)一，讓門店的工作簡化到轉一轉微波爐是餐飲業(yè)老板們的夢想。預制菜的發(fā)展讓這一夢想逐漸成為現(xiàn)實，疫情刺激的線上餐飲運營更是預制菜愈發(fā)普及。

因此別看線上外賣種類繁多，線下店鋪不少，可選的中餐、洋快餐其實都是變相的預制菜。但是預制菜解決了維持多家門店菜品一致的難題，卻很難符合健康飲食的要求。

如今的保存技術決定了肉類預制菜好做，蔬菜類預制菜難做。適合預制菜的存儲運輸，且過程中味道不會變得太離譜的蔬菜種類非常有限。這就導致點份好吃的香辣小龍蝦容易，買份稱心的香菇菜心難。預制菜也更容易走重油重鹽的路線，對味蕾的刺激更大，更容易滿足消費者。畢竟寡淡無味的外賣很難留住消費者的心。

這一切都意味著除了少數(shù)單位有食堂的年輕人， “社畜”們不太容易找到健康便捷的工作餐。但如今的年輕人又有很強的維持健康的壓力。一方面，現(xiàn)代社會對一個“體面人”的外形和身體狀態(tài)的要求非?？量?，好的“形象”和好的個人素質（例如節(jié)制、勤勉）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另一方面，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帶來海量的健康訊息，很多未必準確，但足以讓大家對自己的健康充滿焦慮。當你看到網(wǎng)上隨處可見的當代人因為工作壓力而得來的病痛，很難不對自己的飲食、生活方式產(chǎn)生更多憂慮。

對熱衷在社交媒體上曬白人飯的博主們來說，展示和傳播健康、清淡的飲食，也能給與一定的自我確認，緩解內心的焦慮，并找到一些關于“社畜生活日?！钡墓睬椤ｋm然啃著炸雞，吃著漢堡，或許更能滿足內心的真實需求，但這些垃圾食品很難上得了臺面。更何況，萬一吃胖了，那可連自己都“上不了臺面”了。

眼看著身邊唾手可得的都是不健康食品，又急切想要活得健康，白人飯成了再自然不過的選擇。

人們總是在環(huán)境的變遷中

發(fā)展出新的飲食習慣

看到白人飯走紅，我們可能會覺得匪夷所思：講究煙火氣，飯菜都要趁熱吃的中國，怎么有那么多年輕人能接受如此生冷寡淡的食物？

實際上，我們的飲食習慣本來就隨著社會變化而變遷。如今習以為常的三餐制是工業(yè)革命后的近代，隨著8小時工作制等工作規(guī)律的逐漸確立才完善起來。在更早的農(nóng)業(yè)社會，缺乏夜間照明就意味著做晚餐是不現(xiàn)實的。甚至我們眼里看似尋常無奇的早餐：牛奶、面包、燕麥等，也是食品工業(yè)化后的產(chǎn)物。在各種食品添加劑出現(xiàn)前，隔夜的面包會變得堅硬無比，要像現(xiàn)在這樣早上起來啃塊面包，家里得有人凌晨起床發(fā)酵面團。

我們印象里食材豐富多彩的中餐絕大部分也是近現(xiàn)代才出現(xiàn)。像國民菜番茄炒蛋，番茄明朝才進入中國，一開始和辣椒一樣都是觀賞植物，和雞蛋的CP定型要到民國年間。

很多人印象里葷素搭配的中餐是中國改革開放經(jīng)濟發(fā)展后，才慢慢成為尋常人家可以得到且負擔得起的家常飯菜。

當下，很多年輕人要面臨的生活工作環(huán)境又在悄悄發(fā)生變化。運營成本讓傳統(tǒng)用新鮮食材烹飪的餐館不再適合做打工人的工作餐生意，健康飲食的思潮也在改變人們對食物的選擇。年輕人工作時的午餐時間越來越碎片化，簡單對付一口繼續(xù)干活，是很多人必須要面對的現(xiàn)實。

回到家里我們也很難集中精力搞頓復雜的飯——且不說很多人的工作越來越?jīng)]有下班時間的概念，老板同事可能通過電子郵件、微信隨時找你。就算沒有這些紛擾，我們活在娛樂極度豐富，注意力極度有限的時代，是花幾個小時做大餐，還是追劇看電視？對于獨居的年輕人來說，做個幾菜一湯的傳統(tǒng)飯食還往往會產(chǎn)生不少浪費，更顯得成本高昂。

一位在制作沙拉的女性（REUTERS/Mohammed Salem）

花不了多少時間就能完成制備且份量靈活易控的色拉、三明治，也貼合了當代年輕人面臨的社會變遷。

白人飯的走紅，背后有年輕人對健康飲食的注重，有信息時代不同國度飲食文化的迅速共享的現(xiàn)象，也有社畜們私人時間的碎片化，餐飲業(yè)商業(yè)化偏離膳食營養(yǎng)的問題。既有好的一面，又有無奈甚至糟糕的地方。當我們對年輕人每天只花幾分鐘準備一頓極簡飯食而皺眉時，也別忘了他（她）們選擇的是對健康負責的類型。

而且，哪怕只有幾分鐘，還是愿意自己動手，用自己選擇的食材，做一頓屬于自己的便飯，白人飯也開始有了“家?！钡囊馕丁Ｕf不定再過個幾十年，今天能引起熱議的白人飯，就會如同百年前的番茄炒蛋，從外來客，變?yōu)橹胁偷囊徊糠帧?/p>

（首發(fā)于歪腦）

聲明：個人觀點，不代表任何組織與單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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