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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志銘系列/不定期更新/細雨絲竹（撰文）|

“細雨斜風(fēng)作曉寒，淡煙疏柳媚晴灘。入淮清洛漸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鼻嗄瓴趴√K軾隨口吟誦著這闋《浣溪沙·細雨斜風(fēng)作曉寒》，轉(zhuǎn)動修長整潔的手指，以優(yōu)雅靈敏的動作，把姜汁和入發(fā)過的面團里，交給廚房作進一步加工，回頭對你莞爾一笑：“此面餅須蒸到裂紋密布，穿在繩子上，給那習(xí)習(xí)的清風(fēng)久久地吹一吹，彌加堅實，便是上好的酒曲……”

此時，你是很愿意在他對面坐下來，聽他談一些流風(fēng)余韻的話題的，并期待著他把午茶煎出乳白色的“雪花”，再用蓼菜的嫩芽、蒿菜、竹筍裝一道鮮嫩青翠的“春盤”，伴著清新馨柔的茶香，與你一同分享愉悅閑適的心情。

【《東坡酒經(jīng)》：吾始取面而起肥之，和之以姜汁，蒸之使十裂，繩穿而風(fēng)戾之，愈久而益悍。此麴之精者也?！?/p>

好了，請做好心理準(zhǔn)備，畫風(fēng)要變了。

眾所周知，北宋文學(xué)家、書畫家、政治家、多情男神蘇軾——號“東坡居士”，又稱子瞻先生——同時也是一位富于創(chuàng)造力和想象力的美食家。蘇軾的口味從不局限于玉盤珍饈，有時是相當(dāng)“重”的。如果你穿越回北宋，同他對坐談吃，本文開篇那優(yōu)美而雅致的畫面不知什么時候就會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恐怕是你無法承受之“重”。

說蘇軾口味重，并不是指他愛吃豬肉這一點。盡管他在煌煌巨作《豬肉頌》中揭露了一條史實——在北宋，豬肉地位尷尬，“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即中上層人士仍然不屑于吃豬肉，通常只有底層貧民才愿意吃豬肉，又做得不好吃。但是，對于現(xiàn)代人而言，豬肉早已成為家常便飯，諸如魚香肉絲、尖椒肉絲、紅燒肉、回鍋肉、烤五花、鹵豬蹄、涼拌白肉、粉蒸肉……各種烹飪方法異彩紛呈，麻辣、甜糯、咸酥、鮮香，千滋百味應(yīng)有盡有，足以完爆蘇軾“小火慢燉、順其自然”的基本款。所以，在我們現(xiàn)代人看來，蘇軾貶官黃州期間，每天早飯吃兩碗豬肉的飲食習(xí)慣只能說不夠健康，算不上重口味。

【《豬肉頌》：凈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

那么，蘇軾貶謫海南島期間，學(xué)當(dāng)?shù)赝林用癯愿蝮?，算重口味嗎？在此需要注意，蘇軾吃蛤蟆，完全是在兩個客觀因素的逼迫下，不得已而為之。

一則，海南島在當(dāng)時屬于蠻荒煙瘴之地，可入蘇軾法眼的食物少之又少。當(dāng)?shù)鼐用耦D頓以“薯芋”為主食，吃熏烤老鼠肉、燒蝙蝠肉等特色菜佐餐。蘇軾漂在海南，五天才能吃上一次豬肉，十天才能吃到一餐雞肉粥，平時清湯寡水，過去每天至少消化兩碗豬肉的腸胃勢必饑渴難耐。更嚴(yán)重的是，攝入油葷太少，將導(dǎo)致人體消瘦，體力下降。當(dāng)時，蘇軾的弟弟蘇轍貶謫雷州（位于今廣東省雷州半島），與蘇軾隔瓊州海峽相望。雷州的物質(zhì)條件和海南島相差不大，蘇轍就因難得吃肉食而餓瘦了。為此，蘇軾給弟弟寄去一首題為《聞子由瘦?儋耳至難得肉食?》的詩，安慰弟弟，也安慰自己?？梢姡偃缣K軾不能戰(zhàn)勝自我、拒絕挑戰(zhàn)當(dāng)?shù)靥厣?，身體也很可能步弟弟后塵。

【《聞子由瘦？儋耳至難得肉食？》：五日一見花豬肉，十日一遇黃雞粥。土人頓頓食署芋，薦以薰鼠燒蝙蝠?！?/p>

二則，海南居民盛情難卻。當(dāng)?shù)匕傩展烙嬍浅鲇趯μK軾的愛戴，勸他“身體是革命的本錢”，“薦以薰鼠燒蝙蝠，”強烈建議他學(xué)著吃熏鼠肉和蝙蝠，以補充身體所需的脂肪和熱量。

即便如此，蘇軾還是吃不下老鼠肉和蝙蝠肉。畢竟他聽見別人吃“蜜唧”（某種殘忍的鮮吃老鼠法）都要嘔吐。于是，他在合理的范圍內(nèi)入鄉(xiāng)隨俗，吃起了蛤蟆。并且，“稍近蝦蟆緣習(xí)俗”，吃得不多，只是稍微吃一點。

【《聞子由瘦？儋耳至難得肉食？》：舊聞蜜唧嘗嘔吐，稍近蝦蟆緣習(xí)俗。】

而真正意義上的重口味應(yīng)該是本人自覺的愛好和自愿的選擇。接下來，才是揭曉答案的時刻。友情提示：最好不要一邊吃飯，一邊讀下文。

蘇軾口味之重，重在養(yǎng)生大餐。

冬天是養(yǎng)生的黃金季節(jié)，蘇軾準(zhǔn)備了三十個瓷罐，每個瓷罐都配有蓋子。他在瓷罐中儲存人的尿液——據(jù)中古醫(yī)療史專家于賡哲教授推測，應(yīng)該是蘇軾自己的尿液。儲存后，蘇軾會用蓋子將尿液密封好，在每個瓷罐上各貼一張紙，書寫編號，從“一”編到“三十”，搬到干凈的房間保存，安排謹慎樸實的下人看守。密閉三十天后開啟瓷罐，尿液表面將凝結(jié)出紅、黃二色“細砂”，狀如浮游在水面的螞蟻。隨即用細密的絹帕過濾，提取出“細砂”。另外打來新鮮的水，反復(fù)淘澄清洗，最后把“細砂”貯藏在潔凈的瓷瓶中。等節(jié)氣過了夏至，細加研磨，和棗肉一起捏成梧桐子大小的藥丸，制成“陽丹”，以酒沖服，分三至五天吃完，同時嚴(yán)格禁欲，否則丹藥無效。

【為了大家考慮，這部分小編我就不配圖了】

這還不算什么。入冬，我們的蘇男神搬到“后齋”居住，每天吸溜自己的鼻涕，吸到口腔里，用唾液把鼻涕“煉”出甜味，再吞咽下去，使鼻涕的精華滲入丹田——也不知他用的哪種神奇的技術(shù)，我想象不出，也不想做實驗！

以上絕非后人誣陷，而是蘇軾親筆記載入《東坡志林》的事實?！疤K式煉丹法”有多種花樣，除了上述“尿罐煉丹法”、“鼻涕自體煉丹法”，還有“陰丹法”。為了施行“陰丹法”，蘇軾還要打新生嬰兒的主意……

部分新生嬰兒受母體雌性激素影響，在出生后約一個星期的時間內(nèi)，會出現(xiàn)分泌乳汁的現(xiàn)象。蘇軾出錢資助身體健康、頭胎生男的新手父母，連同他們所生的男嬰一并善加養(yǎng)護，供給營養(yǎng)豐富的飲食，刺激男嬰乳汁分泌，每天取半升到一升“首生男子之乳”，抬出朱砂銀或山澤銀鍛造的勺子和鼎，開展煉丹行動，以文火慢熬，不停地攪動鼎中的材料，提煉出淡金色的“陰丹”，同樣以酒沖服。

蘇軾的這種重口味，其實是北宋士人煉丹養(yǎng)生文化的一個縮影。現(xiàn)代人很難喜歡蘇軾的這一面。但這種做法及其文化背景有其時代的局限性，后人不應(yīng)多加苛責(zé)。況且，煉丹、服食丹藥，并沒有使蘇軾像某些丹藥愛好者，如北魏道武帝那樣變得“喜怒乖?！?，忘乎所以。幾經(jīng)貶謫屈辱、身世浮沉，蘇軾始終不曾忘記自己的初心——“奮厲有當(dāng)世志”，效法東漢直臣范滂，舍己奉公，報效國家。

【1.《魏書》：六年夏，帝不豫。初，帝服寒食散，自太醫(yī)令陰羌死后，藥數(shù)動發(fā)，至此逾甚。而災(zāi)變屢見，憂懣不安，或數(shù)日不食，或不寢達旦。歸咎群下，喜怒乖常，謂百僚左右人不可信，慮如天文之占，或有肘腋之虞。2.蘇轍《東坡先生墓志銘》：太夫人嘗讀《東漢史》至《范滂傳》，慨然太息。公侍側(cè)，曰：“軾若為滂，夫人亦許之否乎？”太夫人曰：“汝能為滂，吾顧不能為滂母耶？”公亦奮厲有當(dāng)世志。太夫人喜曰：“吾有子矣?！薄?/p>

當(dāng)年，以龍圖閣學(xué)士銜出知杭州時期，重口味的大吃貨蘇軾，為了改善當(dāng)?shù)孛癖姷纳?，不惜向自己心愛的食物舉起了屠刀。

杭州西湖中生有一種植物“葑”，亦即菰米的根莖，生長十分茂盛。菰米做成的飯，正是古詩詞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雕胡飯，或稱“雕菰飯”。蘇軾也很愛吃菰米，寫過一首《薏苡》，詩中提到“舂為芡珠圓，炊作菰米香”。在另一篇作品《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中，他還寫道：“烏菱白芡不論錢，亂系青菰裹綠盤。忽憶嘗新會靈觀，滯留江海得加餐?！?/p>

菰米

在蘇轍撰寫的《東坡先生墓志銘》中，記載了蘇軾和菰米的另一段故事。西湖多產(chǎn)“葑”，這或許是吃貨的福音，但是，對于廣大百姓來說，卻是一場災(zāi)難。因為過多的“葑”會淤塞湖泊，導(dǎo)致運河干涸，造成交通不暢，乃至引發(fā)洪災(zāi)和旱災(zāi)。從唐代到五代，地方官府每年疏浚一次西湖和唐代建造的“六井”，“葑”不至于釀成隱患。然而，北宋官府疏于治理，導(dǎo)致西湖“葑”田瘋長至二十五萬多丈，幾乎吸干了湖水。蘇軾到任后，首先疏通茅山河、鹽橋河，建造堰閘蓄水防洪，修復(fù)唐代“六井”，方便民眾用水。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上述措施只能治標(biāo)，不能治本，就毅然決然向朝廷爭取支持，清除了西湖中的葑田，建造長堤，在堤壩上遍種楊柳、芙蓉，美化西湖環(huán)境。后來，人們懷著感佩之情，稱呼這段美如圖畫的長堤為“蘇（公）堤”。

【《東坡先生墓志銘》：然湖水多葑，自唐及錢氏，歲輒開治，故湖水足用。近歲廢而不理，至是，湖中葑田積二十五萬余丈，而水無幾矣……公始至，浚茅山、鹽橋二河，以茅山一河專受江潮，以鹽橋一河專受湖水，復(fù)造堰閘，以為湖水畜泄之限……上，周視良久，曰：……湖南北三十里，環(huán)湖往來，終日不達，若取葑田積之湖中，為長堤以通南北，則葑田去而行者便矣……復(fù)請于朝，得百僧度牒以募役者。堤成，植芙蓉、楊柳其上，望之如圖畫，杭人名之蘇公堤?！?/p>

這就是蘇軾。他的口味很重，責(zé)任心也很重。在他去世后，吳越百姓“相與哭于市”，自然是基于對后者的感念。

對于蘇軾這樣兼有高智商、話語權(quán)和行政權(quán)的“人上人”，普通民眾不會在乎他煉什么丹、吃什么肉，甚至記不住他的詩詞文章；所希冀的，無非是他善用所擁有的資源，對民眾勉盡一份責(zé)任心，僅此而已。

蘇軾做到了。

不過，假如回到本文開篇，蘇男神端出他的養(yǎng)生大餐招待客人，你會作何反應(yīng)……

“?。〔唬。?！”

子瞻先生，我拒絕！您不如就給我吃北宋南方百姓用糯米、粳米和花藥做的餅子吧！用您的話說，這種餅子又香又辣又脆，是餅子中的戰(zhàn)斗機嘛……【《東坡酒經(jīng)》：南方之氓，以糯與粳雜以卉藥而為餅，嗅之香，嚼之辣，揣之枵然而輕。此餅之良者也?！?/p>

主要參考資料：蘇軾《東坡志林》，朱孝臧、龍榆生《東坡樂府箋》，魏收《魏書》等。

作者簡介：細雨絲竹，又名淺樽酌海、井飛鳥，南京大學(xué)法學(xué)院畢業(yè)，金融從業(yè)者，文史控、推理迷、言情癡、考據(jù)癖。長篇小說《神探王妃》、長篇歷史散文《魚玄機》（筆名“淺樽酌海”，已簽約出版，繼續(xù)創(chuàng)作中；前者部分連載于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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