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愿意來勸勸我？”

2018年12月15日，一場名為“精神急救”的培訓在上海市生物大廈23樓舉行，培訓導師——上海市精神衛(wèi)生中心副主任醫(yī)師朱益正在與學員互動。在這個模擬場景里，朱益假設自己是一名需要幫助的抑郁癥患者。

臺下近30名學員沒有響應。“再不來我就自殺了。”朱益接著說。

兩位男學員上前，其中一位開口試探：“最近足球看了嗎？”

“最近有足球嗎？我沒興趣。唉，你們不要來了?！敝煲婊卮稹?/p>

另一位立即說：“沒有，我們本來想叫你出去喝酒?！?/p>

“天天喝，但事情也解決不了啊?！?/p>

第三位學員加入了聊天：“你的情緒不太好，怎么了？”

“患者”似乎慢慢打開心扉：“領導在那么多人面前罵我，說我方案寫得不好，在他眼里我一無是處，什么都做不好。領導把我罵成這樣，我還上什么班？”

這位學員繼續(xù)追問：“那你想干什么？”

“患者”朱益始終一副頹廢的樣子癱坐在椅子上：“什么都不想干?！?/p>

又有學員加入了聊天：“做什么能讓你開心呢？”

“跳樓?！?/p>

“你對家人很重要的，你跳樓的話，你的家人怎么辦呢？”

“在家里等死，不是拖累家人嗎？”“患者”說。

越來越多學員加入詢問，朱益最終從椅子上站起來：“我演不下去了！”

這樣的培訓是學員們迫切需要的。比如一位來自醫(yī)學院的老師說，她曾試圖幫助一名情緒不穩(wěn)定的學生，但茫然無措。

朱益說，心理疾病——尤其是抑郁障礙患病率在中國急待重視。官方數(shù)據(jù)顯示，中國精神心理疾病患病率達17.5%，在全世界居于中高水平。其中抑郁障礙患病率3.59%，焦慮障礙患病率是4.98%。

與之相對，精神心理障礙仍是個諱莫如深的話題，使患者置身于延誤治療的危險。

2001年，澳大利亞墨爾本大學的兩位資深精神健康研究及教育專家Betty Kitchener和Anthony Jorm研發(fā)了“精神健康急救”（Mental Health First Aid，簡稱MHFA）課程。他們希望，在人們出現(xiàn)情緒困擾或精神健康問題時，“精神健康急救員”能夠及時出現(xiàn)，辨識這些精神健康問題，及時幫助人們處理精神健康危機，協(xié)助他們尋求專業(yè)服務。如今，“精神健康急救”課程已在全球數(shù)十個國家和地區(qū)落地。

在上海，精神衛(wèi)生服務體系已經(jīng)相對完善，比如這座城市開設了心理援助的24小時熱線，可提供危機干預及心理疏導。

2018年，上海市精神衛(wèi)生中心與香港心理衛(wèi)生會合作，將MHFA課程引入內(nèi)地，課程由非營利組織上海拓新健康促進中心負責運營。

12月15日舉辦的是MHFA上海第六期培訓，由上海市精神衛(wèi)生中心朱益醫(yī)生和疾控精神衛(wèi)生分中心社工部醫(yī)務社工王彥鳳授課。朱益在第一課上向?qū)W員強調(diào)，課程不能培訓學員成為處理精神問題的專業(yè)輔導員或治療師。“不適宜的急救會適得其反，我們教大家在合適的情況下進行合適的精神急救?！?/p>

課程總共兩天12學時，基礎課程面對的是任何對精神急救感興趣的人，普及的精神疾病種類包括抑郁癥、焦慮癥、物質(zhì)濫用和重癥精神疾病四大類。

“這幾類精神心理障礙患病率較高，同時也比較容易識別和干預?！敝煲娼忉?。近年來，精神障礙也出現(xiàn)年輕化趨勢，MHFA也開發(fā)了關愛青少年的專門課程。伴隨老齡化現(xiàn)象的加劇，目前MHFA也正在開發(fā)關愛老年人的課程。

在朱益介紹完精神障礙現(xiàn)狀和課程情況之后，王彥鳳接力講課。

在15日上午的課堂上，她向?qū)W員們拋出了一個兩難的問題：“如果一定要在重癥的生理疾病和精神疾病選一種病，你會選擇生哪種??？”

有一個小組的答案非常一致，她們選擇了猝死?！敖】凳亲詈玫模绻欢ㄒx，我們選擇對自己和家人都少一些痛苦的猝死?！边@個小組的組長說，“如果還要再在精神疾病里選一個，同樣的道理，我們選擇抑郁癥，如果家人和自己都要承受痛苦的話，我們寧愿把痛苦留給自己?！?/p>

王彥鳳卻感到驚訝。“他們寧肯失去生命，也不愿意患上精神疾病，其實這是一個誤解?！彼又忉專骸耙恍﹪乐鼐窦膊≡诎l(fā)作期確實異于常人，但經(jīng)過專業(yè)治療后過了急性發(fā)作期，就可以正常生活、社交、工作。認為得了精神疾病就沒有希望的話，是一種社會偏見，是對精神疾病的污名化。”

對精神疾病的誤解現(xiàn)象，在她的工作中極為常見。在上海市精神衛(wèi)生中心，患者確診精神障礙之后，家屬說的第一句話往往是“怎么會生這種??？！”接受精神障礙，對于患者家庭而言，并不是一個容易的過程。接受的第一步是了解。

很快又到了朱益的講課部分。他指出，抑郁癥沒有單一成因，通常由遺傳、性格、環(huán)境、生理和其他因素互相影響而成。抑郁癥的癥狀包括情緒低落、興趣減退、愉快感缺失、疲倦乏力、過分罪疚、自殺念頭或行為、專注減退、行動遲緩、坐立不安、失眠、昏睡、體重劇變（一個月內(nèi)增減5%）等。

抑郁癥最嚴重的后果是自殺。“基本所有有自殺傾向、可能已經(jīng)在實施自殺的人，并不是今天突然自殺，而是前期有苗頭和癥狀，關鍵是周圍的人們能否提前發(fā)現(xiàn)這些苗頭、采取措施?！敝煲嬲f。

有哪些自殺危機訊號可供“精神急救員”判斷？

他指出，如果一個人出現(xiàn)傷害自己或自殺，說話常提及自殺的途徑，如服藥、跳樓、上吊等，談及或?qū)懴掠嘘P死亡、想死或自殺的內(nèi)容，表現(xiàn)出無助無望、不理性行為，濫用酒精或藥物，疏遠朋友及家人，易動怒及激動，失眠或嗜睡，情緒劇變，交托后事等情況，則極有可能自殺。

和實施生理急救一樣，精神急救的第一步是評估介入風險：自己是否安全？當事人及其他身邊人是否安全？環(huán)境是否安全？自己狀況是否適合介入？確認可以實施精神急救后，“精神健康急救員”要接觸當事人來進行自殺風險評估。

朱益強調(diào)，自殺計劃是評估抑郁癥患者危機程度的重要訊號，在評估時一定要提出三個重要問題：有沒有自殺念頭？有沒有自殺計劃？有沒有具體行動（例如準備自殺工具）？

他在工作中采取的是直接詢問的方式：“如果你信任我的話，告訴我你有沒有自殺的想法？”

“這樣問不會誘發(fā)他沖動自殺的。這個問題他一直想面對，但又不敢去面對?！敝煲婀膭町斒氯苏f出他們的感受，在詢問自殺計劃時，有兩個增加風險的因素也必須了解：有沒有濫用酒精或藥物，過往曾否有自殺行為?！皠倓傂值芙形胰ズ染?，可能喝完酒回來就自殺了，因為酒精會降低自控能力?！彼麑晌荒袑W員說。

值得注意的是，自傷可能是自殺的前奏，用自傷的行為發(fā)泄自己的情緒，用身體的痛苦緩解心理痛苦。他告訴學員們，一旦發(fā)現(xiàn)有自傷行為，要表達你的關心，而不是責怪或者驚慌、驚訝，要引導他們表達內(nèi)心，尋求幫助。

如果一個抑郁癥患者向你講述了自殺計劃，問你該怎么辦，“精神急救員”該如何回答？

“可能你只能說，我其實很關心你，我非常在意你的感受，可是你要看到，自殺可能是疾病帶來的，抑郁癥讓人想自殺是比較常見的。但我不是專業(yè)人士，任何人在抑郁的時候都有可能出現(xiàn)自殺，但必須面對、接受專業(yè)人士的評估?！敝煲嬲f。

他再次強調(diào)，“精神急救員”要做的是引導當事人接受真正專業(yè)的干預，而不是由“精神急救員”直接進行干預。

面臨一個高風險自殺情況，“精神急救員”接下來該做什么？

朱益指出，不要在個人受到威脅或危險的情況下介入；不要留下他獨自一人，在高危情況下，需要有人陪伴他渡過危機。如果他正服用藥物或酒精，要嘗試請他停止；確定他不會取得危害性命的工具，小刀、繩子等；鼓勵他說出感受，要留意耐心聆聽，保持禮貌和尊重，不要否定他的感受。最重要的一點，盡快尋求專業(yè)協(xié)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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