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yings：

這是「世相來信」的第 22 期。

之所以策劃這期，是因為過去的幾個月里，信箱里有兩封長長的信時常敲打著我的記憶。

一封來自 8 月，一個 30 歲的女性在信里翻來覆去問：“我為什么沒有家？”

一封來自 10 月，一個 42 歲的女性在信里回憶，10 歲時學校選送女孩去省里參加合唱比賽，演出服是一條紫色背帶裙，而她是班里唯一沒選上的一個。

“直到現(xiàn)在，我的衣柜里都有好多件不同款式的背帶裙，我不穿，但還是會買?！?/p>

我時常想起那句發(fā)問，還有那條紫色背帶裙。

它們牽出我的很多記憶。比如幼兒園時站在操場邊緣看著除了我以外的所有同學參加團體操比賽。比如翻出大學時的舊手機時發(fā)現(xiàn)和我爸迄今為止的最后一條聊天記錄停留在他找我借 500 塊錢。

這其實是一個老話題，關(guān)于女性在成長過程中因為匱乏，因為不安定感，因為對不被堅定選擇的恐懼，而長久留在身體里的慌亂。像一種肌肉記憶。

它是一種“不配得感”。覺得自己不配被贊賞，不配被選擇，不配被愛。

是在你內(nèi)心不斷叩問的“我為什么沒有家？”

它會貫穿到你的 30 歲，42 歲，甚至更久。

網(wǎng)上流傳著一句話，“女性是沒有家的”。對一部分女孩來說，她們無法找回的家，是身后有退路的安定的心。

以下是 2 位給自己找“家”的女性的來信。為保護來信者隱私，部分細節(jié)有刪減。

如果你也想給我們寫信，拉到文末，查看郵箱地址即可。

01

“我為什么沒有家？”

親愛的世相君：

你好。突發(fā)奇想寫封信給你，想要尋求一個答案。

我是一個即將年滿 30 歲的單身女性，無時無刻的對即將到來的 30 歲充滿了懷疑與不安。

我想尋求的答案，就是對于女性來說，家是什么？家意味著什么？

●

在我上小學 1 年級之前，我對家的概念就是我所居住的兩層小院，爸爸媽媽我，時時刻刻敞開的大門，里面有春天的地上冒出來小草的嫩芽，夏天葡萄藤下?lián)u晃的躺椅，秋天二樓從隔壁鄰居家伸過來完全長熟的石榴，和冬天窗戶上冒白的哈氣以及我在上面作的不像畫的畫。

家就是在這個小院里發(fā)生的一切。養(yǎng)小狗，養(yǎng)小貓，摘鄰居家的石榴。媽媽會在冰箱里塞滿我喜歡吃的冰棍，爸爸會在媽媽揍我時把我藏在身后。

很溫馨吧？但是突如其來的意外讓我的記憶戛然而止。

●

小學三年級的某一個午后，放學來接我的不是爸爸媽媽，而是舅舅。舅舅沒說原因，但我心有預感，大概是爸爸或者媽媽出事了。

后來，我去爸爸工作的新華書店玩，才知道那天他在工作時暈倒，被查出了心血管疾病。

從那天起，我沒有家了。

我像是個物品，住過的每一個地方都像超市門口的物品寄存柜一樣，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個打開的是哪個方向的柜子。因為我不知道我早上從這個柜子里出發(fā)去上學，放學的時候我會回到哪個柜子里，也永遠不知道你會在柜子里被封存多久。

我再也沒回去過那個小院。所有美好的，帶著家的味道的記憶都被封存在了那里。

●

我多數(shù)時候寄住在姥姥家。爸爸看病費錢，他和媽媽一起去了三門峽打工。

跟姥姥一起住，是要會看眼色的。大人吃完飯我要主動掃地、洗碗。我自己的衣服也要自己洗。小朋友的手沒有什么力氣，冬天的外套那么厚，我根本擰不動。

開始變得自卑。不是那種家里條件不好的自卑，而是不敢向人提要求的自卑。

最害怕的，是找姥姥要錢。要學費，要書費都很怕。小學每年都會組織學生捐款獻愛心，我都會很不好意思。每一次伸手，都覺得臉皮薄，抹不開面。

也不會拒絕。吃飯時家人往你碗里夾吃的，不管愛不愛吃，都沒有辦法拒絕。

我是在長大后，在以為可以獨立，可以為自己打造一個家的時候才意識到，很多久遠的缺失是刻在骨子里的。我長成了一個誠惶誠恐的人，不安定感如影隨形。

●

到上初中，媽媽接手了一個公話超市，我就跟著住在店里。這樣的話，媽媽可以同時照顧上學的我，和因為心血管疾病不能自理的爸爸。

公話超市面積大概三四十平。前廳是媽媽工作的地方，后面有一個衛(wèi)生間。

我們?nèi)齻€人睡在一張床上，即便我已經(jīng)開始發(fā)育了，即便我自卑到從來不敢提出自己的要求。從那刻開始，我對家的想法只是我想要一個獨立的房間和獨屬于我的床。

其實我在學校是很外向的人，喜歡交朋友。但我從來不敢?guī)笥鸦丶襾硗妫驗橹兰依餂]有條件招待。

有一天，我?guī)蛬寢尶吹辏瑑蓚€同班同學來超市打電話。那一刻恨不得鉆到地縫里去，好像把家里和他們的不一樣全都敞開了。

回了家也不愛講話。學校里跟同學嬉鬧的那些話題和趣事，一旦回到家就封在了嘴巴里。會覺得家里太不容易，我沒有資格去享受那些東西。

因為爸爸的生活不能自理，所以媽媽要每天給他擦身，否則會有褥瘡。爸爸很重，對媽媽來說，很吃力。但我從來沒聽她抱怨過。

她以前是家庭主婦，不上班的。在我的記憶里，她曾經(jīng)是挺有自我的一個女人。朋友特別多，會結(jié)伴出去旅游，唱 KTV，或者出去聊天。

到了我上高中以后，媽媽就把超市關(guān)了，把我爸送到了一家養(yǎng)老院，自己專注工作掙錢。

●

爸爸是在我高三時去世的。是中秋節(jié)后，八月十七。

我其實有預感，因為八月十五的時候，我跟我媽去看過他，帶了些餃子。那時他的狀況已經(jīng)很不好了，他們在里面哭，我在外面哭。

兩天后，我在學校接到班主任通知，說親戚來接我，我就大概知道是什么情況了。去了醫(yī)院，沒搶救過來。

事情發(fā)生的那一刻，我心里其實沒有什么害怕。甚至輕松了一下。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這種感覺。我知道爸爸解脫了，家里的負擔也沒那種重了。

好像心里的一塊石頭消失了，讓我覺得自己正在飄起來。

喪事辦完，我就回了學校，畢竟快要高考了。我和媽媽從來沒有好好聊過那天之后的事。

●

我高中是住校的。對那時的我來說，宿舍小小的一張床比任何地方都讓我有家的感覺。可以不用怕父母睡得不舒服而蜷縮在一個小角落里無法伸展。盡管是 8 人間的宿舍，但我有獨屬于我的床。

這種感覺一直延續(xù)到大學。

我從上大學到現(xiàn)在，為了追尋一個獨屬于我的房間，和獨屬于我的床，平均 2 年搬一次家。對我來說，家就是兩個可移動的行李箱和背包里能證明我是我的證件。

●

給你們寫信的這幾天，是我一年中工作最忙的時候。我們公司是做烘焙的，臨近中秋，工作壓人。人會在這種時候變得特別脆弱，尤其是深夜加班后，回到空蕩蕩的出租屋時。

我 30 歲了，我以為我憑自己能力工作掙錢，住在自己租的公寓房里，躺在自己買的柔軟的四件套里，會有家的感覺了?？墒遣]有，我仍然是個沒有家的人。我仍然是那個唯唯諾諾早上出門上班，會擔心晚上下班會失去現(xiàn)在住的地方的人。

畢業(yè)這么多年，我沒有添置多少東西。因為小時候總是這住幾天，那住幾天。每次去別人家都要收拾一次東西，拿多了，怕別人會煩。于是養(yǎng)成了習慣，減少自己東西的件數(shù)，盡量不讓自己的物品堆到很大的面積。

這像是一個隱喻。我從來不敢在別人的生活里占據(jù)太多的面積。人際交往和工作上都很明顯。更明顯的是戀愛，我似乎接受不了談戀愛這件事。我沒有辦法讓自己放松下來，去在別人的心里占據(jù)面積。

沒有辦法愛別人，不懂愛是什么，不記得被愛是什么感覺。

●

我現(xiàn)在時常會想起兩個特別特別深刻的記憶。

一個是小學時，那天有兄弟姐妹和我一起睡在姥姥家。我突然很想爸爸媽媽，躲在被子里哭，把枕頭都哭濕了。

一個是初中時。我們一家三口睡在床上，媽媽以為我睡著了，輕輕自言自語，“我們家閨女長大了”。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是被愛著的。

我說不清楚，為什么這兩件事我會記這么久，在我的心里占據(jù)這么大的分量。

我只是常常在發(fā)現(xiàn)有太多似乎人人都會的事，我還要慢慢練習時，想起這些事。比如拒絕，比如主動聯(lián)系，比如坦然地暴露自己的短處。仿佛我沒有學會過這些，我是不健全的。

●

最近很焦慮。因為我在考慮告訴媽媽我今年不想回家過年這件事。每年過年，我都要回去訂酒店包間。那里根本沒有家的感覺，對我來說是很大的情緒負擔。

但我不知道怎么向她開口。我們已經(jīng)太久沒有說心里話了。

網(wǎng)上說，女孩兒長大以后是沒有家的，當你外出上大學的時候，你的房間會變成雜物間，當你嫁人你的家里就沒有你的容身之地了。我長大了，沒有家，但是想想以前，不過就是沒有的時間延長到了現(xiàn)在，現(xiàn)在又在感嘆什么呢？

盼復，順祝秋祺。

ivy

2023 年 8 月 15 日

02

“我42歲了，還是活得小心翼翼”

嗨，世相君：

猶豫了好久，還是想寫封信給你。

我是個理工女，表達能力差，可能這封信只會是一些雞零狗碎的片段，也不知道能不能寫出我想表達的東西。

●

我出生在 1981 年北方的一個古城。那個年代物資匱乏，什么都是憑票購買。不過好在，我爸媽都是正式職工，而且他們那個廠子是隸屬部隊的央企，待遇還是不錯的。我爸當時是車隊的司機，是人人都艷羨的職業(yè)。我爸去北京上海出差的時候總會給我買在我們那個地方買不到的漂亮衣服，吃不到的餅干糕點。

爸媽都是農(nóng)村出身，爺爺奶奶重男輕女思想根深蒂固，但當時國家已經(jīng)開始嚴格的執(zhí)行計劃生育，如果我媽生了二胎，那她的工作就沒有了。所以我的爺爺奶奶那么多年，一直在跟我爸媽商量把我送回老家藏起來，再生個二胎。

我清楚記得，過年回老家的時候，晚上坐在土炕上，我奶奶當著我的面毫無忌諱的說著這件事，完全不在意我是否聽得懂，是否會害怕變成沒人要的小孩。

我的小心翼翼從那時候就開始了吧。我媽對把我送回農(nóng)村這件事非常抵觸，堅決不同意，她把所有的不滿全部傾瀉在了我的身上。她覺得她為這事兒抬不起頭來，她想讓我有出息來證明她當初沒選擇拋棄我是對的。

此后，她瘋了一樣的逼我學習，每次考試我的成績不能低于前三名，不然定是一頓皮肉之苦。當然我也不敢不努力學習，否則就得在我媽一遍遍的真不如把你送回農(nóng)村的話中，擔驚受怕是不是會突然有一天就把我送走了。

●

我小時候長的胖胖的，嗓門又大，特別不招人喜歡。學校里每年的文藝演出、運動會的開場表演我從沒被選上過。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五年級的時候?qū)W校選幾十個孩子參加省里的合唱比賽，女孩子每人訂做一件紫色的背帶裙、白色的襯衣。班里十六個女孩子，除了我都入選了。我為這事兒傷心了好幾天，我媽嫌我矯情，說除了學習這些都不重要。

直到現(xiàn)在，我的衣柜里都有好幾件不同款式的背帶裙，我不穿，但還是會買，就像是一個執(zhí)念。

●

不負眾望，從小到大，幾乎每次考試我都沒有跌出過前三，甚至高中那三年每次考試我都是全年級第一。高考工作后，我的收入也是處于同齡人的中高位，起碼在我們那個小地方，我一直都是別人家的孩子。

但其實我一直活的小心翼翼，我怕，怕得不到他們的認可，怕不能被堅定的選擇。

記憶中，我爸媽從沒有夸過我，無論我考了第一還是拿了什么獎回去，從沒有一句夸贊。小到一件衣服，大到買房子買車，只要不太合心意，他們一定是指責和埋怨。

我人生的這四十二年，一直在不斷地尋求別人的認可，希望別人不論什么時候都能堅定的選擇我。

●

大學的時候談了男朋友，是我的初戀，高中同學，大學異地。我很喜歡他，當時沒有高鐵，大學四年，我從生活費里省錢，每月一次坐一夜的火車去看他，竭盡所能的對他好，只是希望他也能對我好，結(jié)果在考研前一周被通知分手。

工作后好多年我都沒有再戀愛，到三十歲時我爸媽催婚催得急，托了好多人介紹對象，最后挑了一個他們滿意的人結(jié)了婚。

我前夫是個媽寶男，沒有學歷，工資不足我的三分之一，但既然結(jié)了婚我還是想好好的跟他過日子?？上?，我女兒 8 歲那年，他突然提出離婚，理由是愛上別人了。

毫無征兆、毫無準備，也沒有對方出軌的證據(jù)，長達半年的離婚訴訟之后，孩子和房子歸了我，我爸媽的積蓄，我的積蓄加上借的 20 萬給了前夫。

那時我爸媽每天都會指責我看人眼光不行，是個傻子，連累他們搭了那么多錢。他們覺得所有的不幸都是我造成的。

那兩年為了還債，我沒日沒夜的加班掙錢。我對自己特別失望，我不僅沒有得到我爸媽的認可，反而讓他們對我更失望了。我就是一個糟糕透了的人，不配別人的認可和堅定的選擇！

●

去年夏天，我認識了一個男人，異地，比我小 7 歲，未婚。我不知道我倆算不算戀愛，雖然他經(jīng)常說愛我，但我依然不能確定他的心。

我不斷的探究他前女友的一切，就是想在心里作比較，我有沒有比他前女友做的更好，他是愛我多一點還是愛他前女友更多？為此，也沒少吵架，因為我總是質(zhì)疑他，懷疑他只是玩玩不是真心待我。

磕磕絆絆到現(xiàn)在一年多了，他身邊的朋友沒有一個知道我的存在，其實我心里清楚他真的只是玩玩的，但我還是狠不下心放手。我從來沒有從別人那里得到過任何方面的認可，我想讓他認可我，想讓他堅定的選擇我！

到現(xiàn)在連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到底是真的想得到別人的認可，還是只是一份心里的執(zhí)念了。

●

說了這么多，也不知道有沒有表達清楚我想表達的?？赡芪疫€是不夠自信吧，在別人面前習慣性的覺得自己不配，要更加努力去換來別人的認可。

就說這么多吧，再見。

麗

2023年10月19日

【寫在最后】

在和@ ivy 的來回通信中，她說她一直在“練習”。

她不斷練習一些對身邊“人格更健全”的同齡人來說，仿佛習以為常的能力。比如怎么拒絕媽媽的要求。比如怎么坦然接受贊美。比如怎么去接近一個有好感的人。

她問我，是不是我們這種人在長大以前，都缺了好多門課？

我很難回答。作為一個從小擅長考試，并且依賴擅長考試而建立自尊的人，我姑且用我更有自信的考試邏輯來回答：

缺了的課可以補修。不會的習題可以再學。學到 42 歲學不完也沒關(guān)系，運氣好的話，我們的人生還很漫長。還來得及。

最后，再次分享我們的信箱地址：

xsxdzlx@thefair.net.cn

我們會在每個月的月末，基于來信，做一些分享和策劃。

期待你的來信。期待你在面對我們時，能找到講述自己生活的欲望。

撰稿：梁珂

你是如何與身上的不配得感相處的？

請留言，和我們聊一聊。

解決一種負面情緒的第一步，

永遠是正視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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