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二甲雙胍

「今天這美式也太苦了吧?！姑ν晟衔绲墓ぷ?，我總算坐下喝了一口冷掉的咖啡，抬頭看了看辦公室墻上的時鐘，竟然已經(jīng)下午一點了。

「那來兩顆這個嘗嘗?！雇吕馅w適時地遞上一罐軟糖，我塞了兩顆進嘴里，酸酸甜甜。

「是不是還挺好吃的，說是什么益生菌軟糖。」老趙閑聊道，「感覺應該沒啥用，但好吃是挺好吃的，昨天一不留神吃了小半瓶了?！?/p>

話音未落，辦公室電話突兀地響起：「急診護士臺，內(nèi)科醫(yī)生來接下病人?！?/p>

01.

一位年輕男子被家人攙扶著進入了急診大廳，面色蒼白、眼神迷茫，額頭布滿了細密的汗珠，雙手捂著肚子。

示意圖片與病例無關(guān)（圖源：圖蟲創(chuàng)意）

「患者男，29 歲，既往體健，這次是因為劇烈腹痛和發(fā)熱來的?！?/strong>一旁的實習同學已經(jīng)率先進行了簡單的問診。

護士利索地接上了心電監(jiān)護，屏幕上顯示患者心率一直在每分鐘 100 多次。「體溫 38.6℃，要抽血培養(yǎng)嗎？」

「順便把其他血常規(guī)、生化也都做了，再拉個心電圖。」我順勢敲下醫(yī)囑，并囑咐實習同學，「急腹癥，一會兒等他抽完血，帶他去做個腹部 CT 看一眼吧?！?/p>

在等檢查結(jié)果出來的功夫，我繼續(xù)詢問起患者最近的情況。

患者幾天前放假回到老家，就抱怨過拉肚子。剛開始以為是長期在外地工作，不習慣家里的飲食，最近幾天也有所改善，就沒太在意。結(jié)果今天一早，左腹突然劇烈疼痛，不得已緊急來了急診。

「最近有吃什么特殊的東西嗎？」我問到。

「飯都是一起吃的，其他人也都沒有這樣的情況啊?！够颊哒f。

患者檢查的間隙，我一邊整理病史一邊見縫插針地給實習同學上課：「急腹癥，都要鑒別哪些疾?。俊?/p>

「青年男性，既往體健，胰腺炎？闌尾炎？消化性潰瘍？」實習同學十分猶豫地翻看著筆記本，面露疑惑。

說話間，血檢結(jié)果已經(jīng)出來了?！父文I功能都正常，血糖、淀粉酶和心肌酶也都不高，心電圖除了心動過速也沒有異常。」

實習同學拿著化驗單若有所思：「白細胞計數(shù)為 12.7*10^9/L，以中性粒細胞升高為主，那或許是闌尾炎？」

「等一下他 CT 結(jié)果吧?！怪庇X告訴我，應該沒有這么簡單。

02.

「你們這個病人，脾特別大啊，感覺像是有點梗死？」電話那頭的影像科醫(yī)生滾動著鼠標，語氣里帶著一點被我加塞的不耐煩。

但為什么一個沒有基礎(chǔ)病，平素生活規(guī)律的人會脾梗死呢？

正思索著，剛剛?cè)ゴ才跃毩暡轶w的實習同學跑了回來：「老師，我總覺得心臟聽診有點奇怪，要不您再來看看？」

我從休息室里摸出來全科室最貴的主任的聽診器，果然，在患者的主動脈瓣聽診區(qū)聽到了明顯的舒張期雜音。

不僅如此，還在患者的皮膚、指甲上發(fā)現(xiàn)了零星的紫紅色小圓點……皮膚瘀點和甲下出血？我掏出筆燈準備再仔細檢查一下患者的眼睛和口腔黏膜。

示意圖片與病例無關(guān)（圖源：圖蟲創(chuàng)意）

然而，當我打開患者口腔的一瞬間，一種食物發(fā)酵的酸味和異樣的甜味撲面而來。

「這是什么？」

家屬和實習同學聞言都湊了過來。燈照下，只見患者牙列的最盡頭，有一條黑色的線狀物支棱著……手術(shù)縫合線？

「你最近拔了智齒嗎？」我問道。

「對，放假回來之前拔的?！?/p>

「剛才問你怎么沒說！」

「??？這跟我的病有關(guān)系嗎？」患者一臉疑惑。

「現(xiàn)在還不能確定?！拱l(fā)熱、心臟雜音、不明原因的脾梗死、以及皮膚瘀點和甲下出血……種種跡象令我陷入沉思，「再加急一個超聲心動圖?！?/p>

果不其然，經(jīng)食道超聲心動圖（TEE）顯示，患者主動脈瓣上存在一塊體積不小的贅生物，且主動脈瓣關(guān)閉不全，心超報告提示起碼已經(jīng)是中到大量反流了。

和我猜想的沒錯，基本是個感染性心內(nèi)膜炎沒跑了。

但到底是什么引起的感染？和患者拔牙之間有關(guān)聯(lián)嗎？我還是依據(jù)經(jīng)驗先用上了 β 內(nèi)酰胺類的抗生素，同時聯(lián)絡心外科病房收治并準備手術(shù)。

其他的，就只能等血培養(yǎng)結(jié)果了。

03.

次日中午，檢驗科報告，培養(yǎng)結(jié)果初步認為是一種 G+ 桿菌，但卻不是常見的幾種致病菌，于是我們又加送了高通量測序技術(shù) NGS。又過了一天，NGS 結(jié)果火速出爐并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副干酪乳桿菌，真是稀罕，以前從來沒見過血里還能長這種菌，這不都是酸奶里的么？」老趙拿著報告嘖嘖稱奇。

副干酪乳桿菌（Lactobacillus paracasei），是一種常見的益生菌。出現(xiàn)在人體內(nèi)的腸道、口腔，也添加在奶制品等食物里作為營養(yǎng)補充劑，被認為有助于緩解便秘、腹瀉和消化不良等問題。

聽上去百里無一害的東西，怎么會引起這么嚴重的??？

很快，在患者的回憶和病史的完善，幫助我們逐漸拼湊出了一個真相。

首先，患者在放假回家前拔了智齒，為了預防感染，口腔醫(yī)生為他開出了抗生素，囑咐每日服用。

然而，患者在服用抗生素后，開始出現(xiàn)頻繁腹瀉的癥狀。經(jīng)過一番網(wǎng)上沖浪，他給自己「確診」為抗生素相關(guān)性腹瀉，自行停藥，并購買了益生菌軟糖，希望通過這種「聽上去還挺健康」的方式，緩解自己的癥狀。

「他從小牙就不好，我讓他少吃點糖，他非說那個是好東西，保健品，半天就吃沒大半罐?！够颊呒覍俦г沟馈?/p>

我接過患者遞來的手機，上面是益生菌軟糖的購買記錄，點開一看，配料表里赫然寫著「副干酪乳桿菌」。一瓶的規(guī)格是 200 顆，據(jù)患者描述，最多時一天就吃掉了至少有 100 顆以上。

示意圖片與病例無關(guān)（圖源：圖蟲創(chuàng)意）

04.

「所以你是說，益生菌通過他拔完智齒還沒長好的傷口進入血液，然后在心臟瓣膜上定植下來，導致了感染性心內(nèi)膜炎。同時細菌栓子脫落到脾臟血管，引起脾梗死？」第二天來接班的老趙難掩震驚。

「我是這么猜測，但大概率也是如此。」我又抿了一口涼掉的美式?，F(xiàn)在想來，我在檢查患者口腔時那股異樣的發(fā)酵酸味和甜味，或許一定程度上，也來源于聚集在口腔中的菌群。

不幸中的萬幸是，患者轉(zhuǎn)入心外科后，手術(shù)十分順利，藥敏提示對青霉素敏感。術(shù)后，患者的體溫沒有再持續(xù)升高，復查血象白細胞也比之前下降了，感染被成功控制。

「所以你那益生菌軟糖，還吃嗎？」我問道。

「我滴個乖乖，讓我想想，讓我想想……」老趙滑回了工位，但嘴里還在念叨著。

到了晚上，老趙在微信上給我甩過來三篇論文。

在 2018 年的一篇病例報告中，一名曾接受過干細胞移植的患者，連續(xù) 7 天每天喝掉一杯酸奶后，出現(xiàn)了嚴重的、全身性的感染，致病菌同樣為益生菌。

論文截圖

另一篇論文則記錄了一名完全沒有風險因素的患者，在兩年半時間里堅持每日喝掉一杯益生菌酸奶，最終因酸奶中的益生菌而患上感染性心內(nèi)膜炎。

還有一篇文章中，患者同樣被診斷為乳酸桿菌感染性心內(nèi)膜炎，但根本不記得自己到底吃了哪種奶制品……

「不過我覺得吧，也不是完全不能吃。」老趙說，「這樣的極端案例還是少數(shù)，且患者大多有風險因素，但日常生活中益生菌作為食品添加劑實在是太普遍了?！?/p>

「可以吃，但一天炫完一大罐是真的不敢了。適量服用還是有道理的，吃軟糖也還是要『遵醫(yī)囑』啊！」（策劃：z_popeye｜監(jiān)制：carollero）

致謝：本文經(jīng) 首都醫(yī)科大學附屬北京佑安醫(yī)院感染綜合科主任醫(yī)師 李侗曾 專業(yè)審核

【注】

首都醫(yī)科大學附屬北京佑安醫(yī)院感染綜合科主任醫(yī)師 李侗曾 審核意見：

益生菌引起的嚴重感染是非常罕見的。一般來說，在腫瘤放化療、嚴重免疫系統(tǒng)疾病、器官移植后使用免疫制劑等有嚴重免疫缺陷的情況下，可能會有益生菌引起感染的風險。

正常情況下，口服益生菌不進入血液循環(huán)，因此不存在血液感染或播散感染的風險。但是，在口腔、消化道有破損的特殊情況下，這些活菌有可能通過傷口進入到血流，進一步可能引發(fā)菌血癥、敗血癥，或心內(nèi)膜炎等其他器官損傷。

這個病例也提示我們，對于罕見、復雜的感染，臨床醫(yī)生應詳細詢問病史，益生菌等保健品的使用史也不能忽視。

題圖來源：圖蟲創(chuàng)意

參考資料：

[1]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3t42157ug/?buvid=4283aff9d8e77f7f3516acd1edd5d99a&from_spmid=main.space-contribution.0.0&is_story_h5=false&mid=wdGvAYBgEGBzntt6JW%2FOBA%3D%3D&p=1&plat_id=114&share_from=ugc&share_medium=iphone&share_plat=ios&share_session_id=9ECBEC65-5328-4C6D-8344-EBF3D899C29C&share_source=WEIXIN&share_tag=s_i&timestamp=1727360076&unique_k=oXR8q8S&up_id=297786973&vd_source=f5b8b55834008eb316a32a43b15f5143

[2]中華醫(yī)學會心血管病學分會, 中華心血管病雜志編輯委員會. 成人感染性心內(nèi)膜炎預防、診斷和治療專家共識 [J] . 中華心血管病雜志,2014,42 (10): 806-816. DOI: 10.3760/cma.j.issn.0253–3758.2014.10.004

[3]Campbell RE, Miller A, Afroze A. Native valve endocarditis secondary to Lactobacillus paracasei bacteremia. Consultant. 2020;60(9):27-28. doi:10.25270/con.2020.06.00015

[4]Elisabeth Presterl, Wolfgang Kneifel, Hans K. Mayer, Manfred Zehetgruber, Athanasios Makristathis, Wolfgang Graninger. (2001). Endocarditis by Lactobacillus rhamnosus due to Yogurt Ingestion? Scandinavian Journal of Infectious Diseases, 33(9), 710–714. https://doi.org/10.1080/00365540110026953

[5]Dupont B, Lapresle Cl. [Subacute bacterial endocarditis due to lactobacillus (author's transl)] Nouv Presse Med. 1977;6:3627–3628.

[6]Griffiths JK, Daly JS, Doge RA. Two cases of endocarditis due to Lactobacillus species: antimicrobial susceptibility, review and discussion of therapy. Clin Infect Dis. 1992;5:5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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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wǎng)址: 患者突然劇烈腹痛，原因不明，直到我從他嘴里聞到一股甜味… http://m.u1s5d6.cn/newsview1572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