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日報記者 吳越 沈思怡

上海，一座以咖啡聞名的城市?！?025中國城市咖啡發(fā)展報告》顯示，2024年，上海全市咖啡門店總數(shù)為9115家，保持著全球咖啡館數(shù)量最多城市的地位，日均咖啡消耗量近200萬杯。

在眾多咖啡館中，有著一些“小而美”的特殊存在——它們多由公益組織或社會企業(yè)創(chuàng)辦，為殘障人士、孤獨癥患者、唐氏綜合征群體等提供就業(yè)機會，成為城市一道溫暖的風景線。

這些特殊咖啡師的日常是什么樣的？社會公眾對這類咖啡館的接受程度如何？除了“賣咖啡”，這些空間還能發(fā)揮什么作用？日前，記者循著咖啡香走進上海多家公益咖啡館。

在雀亦鏘鏘融合空間，菲菲除了做咖啡，還會在老師的指導下畫畫。解放日報記者 沈思怡 攝

不再只是被幫扶對象

南陽路、西康路交叉口，“益杯咖啡”靜靜佇立，有消費者點單時會納悶，看著挺和善的女咖啡師，怎么“不回應”自己？面對這種情況，咖啡師王丹并不慌。只見她通過手勢確認顧客的點單需求，隨后熟練地完成咖啡制作。顧客明白過來，這是一家“無聲咖啡館”。

王丹來自江西，32歲，是一名聽障人士，也是獲得國家專職咖啡師認證的咖啡師。自2023年創(chuàng)立以來，由靜安區(qū)宜立方社區(qū)服務中心扶持孵化的益杯咖啡以“無聲咖啡館”為核心模式，為聽障人士及失業(yè)青年群體提供咖啡職業(yè)培訓與就業(yè)支持，目前已在上海中心城區(qū)開出7家門店。

不僅市區(qū)有，暖人心的咖啡香也飄到了市郊奉賢。6月1日剛開業(yè)的菲麗滋咖啡烘焙店內(nèi)，21歲的子俊神情專注，從磨咖啡豆、抖勻咖啡粉、打奶泡，到完成咖啡制作，這套流程他已經(jīng)無比熟悉，操作起來全程不超過5分鐘。

一年多以前，記者曾在校外融合教育基地“宅咖車喜”咖啡館見過這個有心智障礙的青年。基地為中職特教班畢業(yè)生提供兼具市場性與庇護性的實習及就業(yè)崗位，幫助他們習得職業(yè)技能。那時子俊還很靦腆，如今已開朗了許多，不僅會熱情打招呼，還會主動聊起自己與小伙伴工作時的感受。“我們現(xiàn)在每天跟著師傅學做面包，和做咖啡一樣，都很好玩，香噴噴的?！弊涌≌f。

對于自己做的咖啡，侯亮很有自信。他是王丹的丈夫兼咖啡導師，也是益杯咖啡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他表示，聽障人士掌握咖啡制作技藝并不難，反而因為少了外界干擾，更加專注，精益求精。侯亮本人就是這樣。他曾獲得殘障人士咖啡拉花比賽冠軍，制作的郁金香、小熊、小猴拉花圖案深受顧客喜愛。

菲菲媽也覺得，女兒做出來的咖啡味道不錯。19歲的心智障礙青年菲菲，是虹口區(qū)“雀亦鏘鏘融合空間”的一名咖啡師。和她一起輪崗實習的，還有多個患有孤獨癥、唐氏綜合征或智力發(fā)育遲緩等心智障礙的青年，在茶藝師、烘焙師、收銀員、保潔員等崗位上學習。

菲菲媽注意到，原本沉默寡言的女兒，自學做咖啡之后變得健談、自信，甚至在活動中看到其他漂亮的姑娘，菲菲也開始有了羨慕的情緒，“以前她食量大，家人怎么勸都不聽，現(xiàn)在自己主動說要減肥，開始要漂亮了”。她喜歡在女兒工作時默默地陪伴在一旁，看著孩子在這里因自己的付出而得到認可，不再只是“被幫扶的對象”，菲菲媽無比欣慰。

把壓力化作堅持動力

從實習生到擁有穩(wěn)定崗位與收入的正式員工，子俊跨出了重要的一步。見到記者時，菲麗滋咖啡烘焙店老板黃磐特意強調(diào)了這一點。

過去半年，黃磐一直在觀察子俊，看著他付出數(shù)倍于普通員工的時間與心力，一步步掌握了從咖啡沖泡、貨品整理、收銀操作到清潔打掃、端送飲品乃至簡單問候的全套基礎服務內(nèi)容。子俊那份近乎執(zhí)拗的認真與勤懇，最終打動了黃磐。

子俊是努力的，也是幸運的。他所在的特教班每年有十多名學生畢業(yè)，最終真正步入職場的卻寥寥無幾。

“坦白地說，社會上能為這些青年提供實習和就業(yè)崗位的用人單位很少?！辟嚮壑苷f。賴慧周在小兒子3歲時，便覺察到他有智力發(fā)育遲緩的現(xiàn)象。在多年干預治療過程中，他結識了不少有著類似情況的家庭。作為家長，他們都為孩子將來如何融入社會而擔憂。

兩年前，賴慧周找到黃磐，提出增設咖啡門店、拓寬業(yè)務面，為更多特殊青年提供實習和就業(yè)的崗位。兩人一拍即合。眼下，兩家咖啡店共吸納了12名特殊青年實習、工作?？吹胶⒆觽儭俺磐砦濉⑾衲Ｏ駱印钡厣习?，家長們也很開心。

聽障人士面臨的情況則不太一樣。畢業(yè)于上海應用技術學院環(huán)境藝術系的侯亮做過不少工作，包括設計師、網(wǎng)約車司機等。他表示，這些工作能掙到錢，但和“獲得應有的尊重、實現(xiàn)個人價值”還有距離。在客戶和乘客趕時間、需要得到及時反饋的時候，聽障人士盡管已經(jīng)很努力地表達，效果卻還是不能讓人滿意。

直到在馬來西亞的一家星巴克品嘗到“無聲咖啡師”制作的美味咖啡后，侯亮突然意識到，自己也喜歡咖啡，為什么不能嘗試一下？在虹口區(qū)殘聯(lián)的幫助下，他進入上海高藝廚師培訓學校學習咖啡制作，后來又在歐力（上海）飲料有限公司的支持下參加培訓，獲得國際精品咖啡協(xié)會SCA頒發(fā)的咖啡師中級證書。

看到越來越多的客人為自己的拉花點贊，許多客人從“生面孔”變成熟客，侯亮覺得，這就是自己一直追求的價值所在。益杯咖啡其他的“無聲咖啡師”也有類似感受。他們之中，有人曾做過模特，從事咖啡師工作之后，笑容變多了；有人在學習萃取技術的過程中磨礪了性子，被周圍人夸獎“更成熟穩(wěn)重了”。

大家深知，在“咖啡之都”上海，競爭是激烈的?！暗姹Х染褪且粋€大家庭，我們會憑借無聲服務的溫度、咖啡的品質(zhì)和公益的初心，把壓力化作堅持的動力?！焙盍帘硎?。

收獲來自顧客的善意

得知侯亮、王丹夫婦開店的消息后，許多聽障人士自發(fā)前去支持。

王丹覺得，大家愿意來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在這里可以用手語自由交流，無須擔心溝通障礙，“就像在自己家一樣自在，還能認識其他聽障朋友”。而且，看到和自己情況類似的人勇敢創(chuàng)業(yè)經(jīng)營咖啡店，他們的內(nèi)心也受到了鼓舞，“對咖啡店的情況比較好奇，也想以實際行動表達支持”。

采訪當天，記者遇到一個中年聽障人士，他熟門熟路地走進店內(nèi)用手語點單。拿到咖啡之后，他坐在外擺位上，一邊品咖啡，一邊看著車水馬龍的街道發(fā)呆，好不愜意。

靜安區(qū)宜立方社區(qū)服務中心理事長余慧穎說，這兩年在咖啡館里見到許多聽障人士，他們的形象和狀態(tài)完全打破了過去給人的刻板印象。她透露，有一次，網(wǎng)紅主播蕾歐娜也來點了咖啡，還向咖啡師贈送了禮品。

蕾歐娜是上海一名“90后”主播，1歲時因高燒失去聽覺，8歲開始學習說話。幾年前，她通過努力成為一名主播，開播僅一個月就有了上萬粉絲，搭建起無聲和有聲世界之間的橋梁。

在益杯咖啡西康路店的留言墻上，記者還發(fā)現(xiàn)了名人留言?！皻g迎大家品嘗有愛的咖啡?！甭淇钊耸歉枋?、演員任賢齊。侯亮表示，小齊哥的出現(xiàn)讓他們很驚喜。交談時，任賢齊親切詢問了咖啡制作細節(jié)，還和咖啡師分享自己的品咖趣事，鼓勵他們堅持品質(zhì)。

另一位曾到訪的是許多“90后”熟知的、曾獲得2006年《加油！好男兒》全國亞軍的宋曉波。宋曉波目前擔任上海SMG電臺手語主持人，去年還見證了益杯咖啡與上?？等R德酒店的公益合作。

余慧穎介紹，作為市場化運營的咖啡品牌，益杯咖啡面向所有人開放，來自社會公眾的支持同樣溫暖著“無聲咖啡師”。最先開出的徐家匯店，曾收到一位阿姨的特殊請求，請門店制作價值2000元的咖啡券?！鞍⒁陶f要支持正能量的咖啡店，因此自掏腰包，請小區(qū)里的獨居老人喝咖啡?！?/p>

還有一次，益杯咖啡參與社區(qū)公益集市，遇到一對老夫婦。坐輪椅的老先生說自己從未喝過咖啡，隨即掏出10元紙幣，購買了人生中第一杯美式咖啡。

王丹通過文字告訴記者，在西康路店的這一年，自己雖然也遇到過因溝通不暢而不耐煩的顧客，但收獲更多的是感動。有人知曉她的情況，特地學習手語來點單。有外國顧客“手舞足蹈”地點單，成功后雙方一同開懷大笑，留下特別的回憶。

就連附近的城管隊員和環(huán)衛(wèi)工人也都處成了朋友。王丹介紹，店內(nèi)設置了戶外職工愛心接力站，城管隊員巡邏的間隙會來店里歇腳，遇到頭一回到店的顧客還會主動介紹情況，避免誤會。

職業(yè)生涯起航的港灣

最近，侯亮又得到一個好消息，在市民政局“聚力計劃”的支持下，宜立方社區(qū)服務中心成功申請到某基金會款項，即將在南京西路街道開展面向殘障人士的專業(yè)咖啡技能培訓。培訓完成后，侯亮將作為帶教老師輔導他們上崗實習。

在楊浦，熱愛咖啡的殘障人士也獲得了更多機會。日前，大橋街道橋暖流咖吧攜手楊浦區(qū)殘聯(lián)、上海開放大學楊浦分校共同舉辦了殘疾人咖啡師咖啡技藝大賽，幾名表現(xiàn)出色的學員成功簽約入職咖吧。

雀亦鏘鏘融合空間也在積極鏈接各方資源?？臻g創(chuàng)始人、上海靜安君愛公益發(fā)展服務中心理事長朱月旻介紹，除了日常售賣咖啡，承接企業(yè)團建、家庭親子、文化沙龍等對外的經(jīng)營活動之外，空間每周還會定期開展音樂劇排練、茶藝、藝術繪畫等內(nèi)部課程。前者不僅是營收來源，更是精心策劃的社會融合實驗；后者則鼓勵青年們大膽嘗試，發(fā)掘潛能。

“融合空間要更多地為活動落地提供契機和橋梁，讓企業(yè)管理者和員工看到特殊青年的工作能力，打消隔閡，建立信任，從而引導他們提供更多實習和就業(yè)崗位?！敝煸聲F透露，這種積極的漣漪效應已經(jīng)產(chǎn)生。在雀亦鏘鏘融合空間對面，一家已在籌備中的素食餐廳明確了合作意向，將成為青年們下一階段的實習和就業(yè)基地。從這個維度來看，雀亦鏘鏘融合空間不再只是特殊青年的職場托底，而是他們職業(yè)生涯起航的港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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