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建設路口就飄來一股豆?jié){的甜香。

起初我以為是什么高檔早餐店開業(yè)了，畢竟這條路上已經很少有人擺攤了。自從去年城里整治占道經營，那些賣煎餅的、賣油條的都沒了蹤影，只剩下不算熱鬧的車流和匆匆趕路的行人。

我每天要五點起床去縣醫(yī)院上班，走到路口都能看見那個身影。她個子不高，總是戴著一頂洗得發(fā)白的鴨舌帽，帽檐下是一張曬得黝黑的臉。

那是王阿姨，這條路上最后的早餐攤主。

剛開始我沒太留意她，直到有天下了小雨，我撐著傘路過，看見她帽檐下的雨水順著臉頰流下來，滴在煤氣灶旁邊的水泥地上。她的攤子只有一把老舊的黑傘遮著，傘面上有幾處補丁，撐得歪歪斜斜。但她手上動作麻利，笑著招呼路人：“豆?jié){剛出鍋的，熱乎著呢！”

不知怎的，那天我就停了下來。

“來碗豆?jié){，再來根油條吧?！?/p>

王阿姨眼睛一亮，趕緊掀開鍋蓋，舀了滿滿一碗。那豆?jié){不是機器打的，有點顆粒感，但香氣十足。油條也不是那種膨大的，而是細長的一根，外酥里嫩。

“看你天天早上經過，今天總算是停下來了。”她笑著遞過來。

我有點驚訝：“您記得我？”

“當然記得，灰色外套，背個黑包，走路總是快快的。我這攤子擺了快三個月，你是最準時的?！?/p>

王阿姨記性真好，連我自己都沒注意到這些細節(jié)。我喝了口豆?jié){，竟然有股淡淡的桂花香。

“這豆?jié){…”

“加了點桂花糖，我自己做的。”她得意地說，“以前我家院子里有棵桂花樹，每年秋天我都要做點桂花糖?！?/p>

“真好喝。”我不是客套，是真心覺得好。

從那天起，我?guī)缀趺刻於既ニ琴I早餐。漸漸地，我知道了她姓王，今年58歲，是從農村搬來縣城的。說是搬來，其實是跟女兒一家住。女兒在縣里一家銀行上班，女婿在建材市場開店，有個上小學的外孫。

“孩子他媽早出晚歸的，小家伙中午要吃飯，晚上還得有人接送寫作業(yè)，我就過來幫忙了?！蓖醢⒁桃贿叢林雷右贿呎f，“農村那房子空著也是空著?！?/p>

那天下午路過早市，看見王阿姨在一個蔬菜攤前挑豆子，一顆一顆地看。旁邊放著一個半舊的菜籃子，里面裝著幾把青菜和一小塊豬肉。我本想打招呼，卻見她掏錢時小心翼翼地從衣袋里拿出一個塑料袋，里面的零錢用皮筋捆著，分成幾小疊。

她在跟賣菜的討價還價，一毛兩毛地爭。討完價，又站在旁邊認真數(shù)了兩遍錢才離開。

那天晚上，我突然明白為什么她要每天凌晨三點起床煮豆?jié){、炸油條、蒸包子。

“您這么辛苦，女兒女婿知道嗎？”有一天我忍不住問。

王阿姨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知道啊，當然知道。”

她低頭忙活著，往一個豆沙包上印章，動作熟練得像做了一輩子。

“那他們…”

“他們不太同意我出來擺攤?！蓖醢⒁烫ь^看了看天，“說我這把年紀了，沒必要這么辛苦。女婿人挺好的，給生活費，說讓我在家?guī)鈱O就行了。”

“那您為什么還…”

“自己掙的錢，花著踏實?！彼只謴土诵θ荩霸僬f擺攤也不累，我這輩子習慣了干活，閑著反而不自在?！?/p>

我點點頭，沒再多問。但那天過后，每次路過她攤子，總會多看幾眼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它們在寒風中有些發(fā)紅，卻依然靈活地包著包子、捏著油條。那是一雙不肯認輸?shù)氖帧?/p>

一個月后的早晨，我照常去買早餐，卻沒看見王阿姨的攤子。路口空蕩蕩的，只剩下一片濕漉漉的地面，像是剛被沖洗過。

我有點慌，下意識地四處張望，想找她的身影。

“找王阿姨嗎？”身后傳來聲音，是路對面修車鋪的老板，“昨天被城管撤了。”

“撤了？”

“唉，是她女兒報的警?！毙捃囦伬习鍝u搖頭，“那姑娘穿著銀行制服，開著車來，跟城管說這占道經營影響市容?！?/p>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

“王阿姨沒反抗，收拾東西就走了，臉上笑呵呵的，好像早知道有這一天似的?！崩习孱D了頓，“其實大家都知道，這條路上的城管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人愿意為難她。可自家人舉報，那就沒辦法了?！?/p>

一周沒見到王阿姨，我的早餐又回到了醫(yī)院食堂，吃那些沒什么味道的包子和稀飯。有時候站在窗口排隊，會想起她飄著桂花香的豆?jié){和說話時的神情。

直到那天下班路上，我遠遠地看見了那頂熟悉的鴨舌帽。

不是在建設路口，而是在縣醫(yī)院的后門，一條更窄的小路上。王阿姨的攤子變小了，只有一個小煤氣灶和一個蒸籠，旁邊放著一個折疊小桌，擺著幾個塑料凳。

“王阿姨！”我快步走過去。

她抬頭，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喲，是你?。∥疫€想著你怎么不來了呢！”

“我還以為您不擺了?！?/p>

“哪能啊，這才哪到哪。”她從蒸籠里拿出一個熱騰騰的肉包，“嘗嘗，今天剛試的新餡料。”

肉包很香，餡料是豬肉加了胡蘿卜丁和香菇末，還有一絲絲甜味。我剛想夸，卻看見王阿姨臉上的笑容有些勉強。她低著頭整理餐具，手指關節(jié)因為長期浸在冷水中有些變形，指甲縫里還有面粉的痕跡。

“您女兒知道您換地方了嗎？”我小心地問。

王阿姨搖搖頭：“還不知道。我現(xiàn)在等孩子上學了才出來，下午三點前就收攤回去做晚飯，她看不見的?！?/p>

我不知該說什么好。

“其實她也是為我好?！蓖醢⒁滔袷强赐噶宋业男乃?，“孩子不想讓街坊鄰居說閑話，怕別人笑話她媽媽是賣早點的。我能理解?！?/p>

“可是您…”

“我啊，就是閑不住?！彼岩粋€煮雞蛋剝了殼遞給我，“再說了，我自己掙點錢，攢著給外孫讀書用?，F(xiàn)在娃娃上學多貴啊，我女婿雖然生意還行，但總歸壓力大。我能幫一點是一點?！?/p>

我接過雞蛋，突然注意到她圍裙口袋里露出一個紅本本的一角。

“那是…”

“哦，這個啊?！彼悬c不好意思地掏出來，是個小小的健康證，“昨天剛辦的。城管大哥告訴我，有了這個，再找個不礙事的地方，就沒人管了?！?/p>

我驚訝地看著她：“城管幫您？”

“是啊，就是上次來撤我攤子的那個?！蓖醢⒁绦α?，“他悄悄告訴我，他小時候也是吃街邊早點長大的，還說我的豆?jié){比他媽媽做的還香。第二天一早，他就來找我，帶我去辦了這個證，還幫我找了這個地方?！?/p>

說著，她指了指醫(yī)院后門：“這里是他說的，不擋道，也不礙事，還有很多人經過。他說只要不在主街道上，有了健康證，城管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p>

我默默點頭，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對了，我女兒不知道我在這兒，你別告訴別人啊?！迸R走時，王阿姨特意叮囑我。

“放心吧，我不說?！?/p>

之后的日子，我經常繞道去王阿姨那吃早點。她的小攤漸漸有了固定客人，大多是醫(yī)院的護士和清潔工。有時候下大雨，她就撐著那把補丁傘，依然早早地在那等著。

有一次我去晚了，只剩下最后一籠包子。王阿姨執(zhí)意要賣給我，卻被一個穿制服的城管攔住了。

我一驚，以為又要出事。誰知那城管只是笑著對王阿姨說：“大姐，您先給醫(yī)院那護士留著吧，她馬上下夜班了，天天都吃您這個。我剛碰見她，她說今天想吃您的肉包子?！?/p>

王阿姨這才恍然大悟：“哦，是小李啊，她喜歡吃我包的榨菜肉包。”說著轉向我，“小伙子，要不你明天早點來？”

我愣了一下，點點頭：“好，沒問題?！?/p>

城管走后，我問王阿姨：“他就是幫您的那個？”

“是啊，小劉，挺好的一個小伙子?！蓖醢⒁桃贿吺帐耙贿呎f，“他媽媽生病住院，我給他送過幾次早飯，不收錢。他非要還，我就讓他幫我看著點別的攤販，別讓他們來搶我生意?！闭f完，她自己先笑了。

我也跟著笑了起來。這種互相幫助的人情味，在縣城里越來越少見了。

一天早上，我正在王阿姨攤前吃早餐，忽然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穿著銀行制服的年輕女子快步走來，臉上帶著怒氣和驚訝。

“媽！”她站在攤前，瞪大眼睛，“你怎么還在擺攤？”

王阿姨愣住了，手里的勺子停在半空中，豆?jié){差點灑出來。

“小云…”她的聲音有些發(fā)抖。

我這才知道，這就是王阿姨的女兒。

“不是說好了不出來擺了嗎？上次城管差點給你罰款，要不是看你年紀大…”

“我有健康證了?！蓖醢⒁腾s緊掏出那個紅本本，“小劉幫我辦的，這里不影響交通，沒人會管的。”

“小劉是誰？”女兒皺眉。

“就是城管小劉啊，他…”

“媽！”女兒打斷她，聲音壓低但很嚴厲，“你知不知道我在銀行工作，同事看見我媽在街頭擺攤像什么話？上次好不容易才擺平，你又來？”

王阿姨的肩膀垂了下來，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低著頭，不說話，只是慢慢收拾起桌上的東西。

我坐在一旁，感到一陣尷尬和心疼。那種被當眾訓斥的感覺，尤其是被自己孩子，一定很難受。但王阿姨沒有回嘴，也沒有解釋，只是默默地接受著。

這時，一個穿制服的城管走了過來。

“怎么了這是？”他看了看局勢，笑著問道。

是小劉。

王阿姨的女兒轉過身，正準備說什么，小劉先開口了：“這位是王大姐的女兒吧？您好，我是這片區(qū)的城管小劉。”

女兒愣了一下，點點頭：“是的，我媽這擺攤…”

“王大姐是咱們社區(qū)的文明攤主，做得挺好的?！毙⒋驍嗨?，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紅色的小證書，“這是上個月評的，您看。”

我和王阿姨都愣住了。那個紅色的小證書上寫著”優(yōu)秀社區(qū)志愿者”，下面是王阿姨的名字。

“什么志愿者？”女兒疑惑地問。

小劉一本正經地解釋：“王大姐不光自己擺攤講衛(wèi)生，每天收攤后還幫著保潔阿姨一起清理這片區(qū)域。前段時間醫(yī)院來了不少外地患者家屬，有幾個老人不知道哪吃飯，是王大姐主動給他們免費提供早餐，還告訴他們附近哪里有便宜的旅館。社區(qū)特意評她為好人好事代表呢！”

女兒一臉震驚地看著自己的母親。

王阿姨也是一臉困惑，但在對上小劉使的眼色后，才恍然大悟，點點頭。

小劉繼續(xù)說：“上個月縣電視臺還來采訪過，說是要做個《最美攤主》的專題。不過王大姐太謙虛了，一直推辭，說自己年紀大了不上鏡?！?/p>

女兒的表情從驚訝逐漸變成了復雜的情緒混合體，有困惑，有懷疑，還有一絲若有所思。

“真的假的？”她小聲問自己的母親。

王阿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說：“我就是閑不住，在家呆著渾身不自在?！?/p>

這時，一位穿白大褂的醫(yī)生走過來，對王阿姨說：“王大姐，麻煩來兩個肉包，帶走?！比缓筠D向女兒，“你是王大姐的女兒吧？你媽媽人真好，上周有個外地來的患者家屬沒帶錢，是你媽媽給墊付的早餐錢，還囑咐我們別讓那患者知道。”

女兒看著醫(yī)生，又看看自己的母親，神情越發(fā)復雜。

小劉見狀，乘勝追擊：“王大姐這攤子啊，不光是賣早點的地方，更是社區(qū)里的一個溫暖點。大家都喜歡來這聊聊天，說說心里話。有幾個老人家都說了，要不是每天能來這吃口熱乎飯，說說話，日子真不知道怎么過?！?/p>

我在一旁看著這一幕，不禁對小劉肅然起敬。他編起故事來一套一套的，卻句句都在為王阿姨撐腰。

女兒的表情漸漸軟化下來。她看了看周圍——醫(yī)院的護士，清潔工，還有幾個穿著樸素的老人，都在王阿姨的小攤前排著隊，說說笑笑。

“媽…”她的聲音小了許多，“我不知道…”

王阿姨趕緊擺手：“沒事沒事，你工作忙，不知道也正常?！?/p>

就在這時，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顫顫巍巍地走過來，拉住了王阿姨的手：“王大姐，今天的藥喝了沒？昨天看你咳嗽，我讓兒子從城里帶了點川貝枇杷膏。”

王阿姨連忙道謝，接過老太太手里的小紙袋。女兒在一旁看著，眼神閃爍。

當天下午，王阿姨早早地收了攤。我正好下班路過，看見她和女婿一起把攤子上的東西搬上一輛面包車。

“不擺了？”我走上前問。

“不是不擺，是搬家?！蓖醢⒁绦χf，眼睛比往常更亮，“小云說，我這攤位太簡陋了，想給我在小區(qū)門口租個固定檔口，有遮陽棚，還有自來水?！?/p>

“真的?。刻昧?！”我由衷地為她高興。

“還不是多虧了小劉?！蓖醢⒁绦Φ?，“那些話都是他編的，什么志愿者，什么電視臺，我都傻了。”

“可是那些話起作用了，不是嗎？”我看著她煥發(fā)的神情。

女婿在一旁幫忙收拾，插嘴道：“丈母娘不肯閑著，我們也拗不過。與其偷偷擺，不如光明正大地做。租個好地方，我再添置些新設備，做得規(guī)范點?！?/p>

王阿姨抿嘴笑著，有些不好意思：“其實我就是想攢點錢，給外孫報個興趣班?，F(xiàn)在孩子學這學那的，我不想他輸在起跑線上?！?/p>

我點點頭，突然想起什么：“對了，小劉知道嗎？”

“知道，剛才他還來幫忙看了看新地方，說那里交通便利，不影響市容。”王阿姨整理著她的蒸籠，“他還說要給我辦個攤主登記證，這樣以后就更沒人來找麻煩了。”

臨走前，王阿姨送了我一個紙包：“嘗嘗我新做的桂花糖，自己做的，不太甜，但是香?！?/p>

我接過來，聞到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像是秋天的味道。

“謝謝您，王阿姨。新店開業(yè)了記得告訴我。”

“一定，一定?！彼c點頭，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像是綻放的花。

后來，王阿姨在小區(qū)門口的固定檔口開業(yè)了。攤位不大，但干凈整潔，有嶄新的桌椅和一個印有”王家早點”的招牌。每天早上，攤位前都排著長隊。

女兒偶爾會來幫忙，穿著圍裙站在母親身邊，笑著給顧客遞豆?jié){。有一次我去買早餐，看見她們母女倆一起包著包子，有說有笑。

至于小劉，他依然每天早上會路過王阿姨的攤子，不過現(xiàn)在是來買早餐，而不是執(zhí)法了。他總是豎起大拇指，夸王阿姨的豆?jié){是全縣最香的。

有時候我想，在這個小縣城里，像王阿姨這樣的人還有很多。他們年紀大了，卻依然想靠自己的雙手活著，有尊嚴地活著。他們或許不懂什么市容整治，不理解什么形象工程，但他們懂得什么是生活，什么是堅持。

而像小劉這樣的年輕人，也比我們想象的要多。他們身著制服，有時不得不執(zhí)行規(guī)定，但心里依然保留著對普通人的理解和尊重。

每當我喝著帶有桂花香的豆?jié){，看著晨光中忙碌的身影，就會想起王阿姨說過的話：“自己掙的錢，花著踏實?！?/p>

這大概就是一種幸福吧。曬得黝黑的臉上，布滿皺紋的笑容，還有那雙永不認輸?shù)氖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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